911

新台灣

911發生的時候，我還在國內工作，那時整天忙著吃喝玩樂，對國際風雲漠不關心，不要說是飛機撞大樓，就是核彈爆炸，在我生活的那個中國內地小城也激不起什麼浪花。一年後，我來到了加拿大，和當時大多數的新移民一樣，為了提高英語或者說為了擴大自己的交際圈子，我報名參加了政府資助的免費英語學習班（LINC）。雖然我的口語一塌糊塗，但由於寫作的底子，就直接被分到了最高級五級班。

班上有十二三個同學，除了一個羅馬尼亞的姑娘和一個台灣的女孩兒，剩下的都是大陸的新移民，相同的背景使大家很快就熟絡起來，有兩個二十年後我們還保持著聯係。那天是911一周年，英語老師先講了一下911的經過，語氣很是沉重，其中還提到在這次恐襲中遇難的有一個是她小時候鄰居家的孩子。由於這種英語班主要是提高口語，所以課堂的氣氛一直都很隨意。老師講述的同時，我對面桌上的四個男同學一直在說笑著聊天，言語間頗為幸災樂禍，甚至說了美國deserve it什麼的。老師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們，問他們為什麼會這麼認為，畢竟這是一場以屠殺平民為目的的恐怖襲擊。於是雙方展開了激烈的辯論，以我當時的口語水平，這種辯論是插不上嘴的，甚至很多語速快，用詞偏的句子我都聽不明白，坐在一旁純粹的看熱鬧，心中暗暗羨慕，心想我什麼時候英語能說成這樣就好了。雖然是四打一，但由於語言上的差距，四個男同學漸漸落了下風，其中三個已經說不出什麼完整像樣兒的句子來。只有一個叫理查德的山東同學還在和老師辯論，他戴著眼鏡，白白淨淨的，在我們班英語最好。終於理查德也理屈詞窮了（其實應該是會說的英語都說完了），課堂上陷入了短暫的寂靜，理查德臉漲得通紅，頗有一種茶壺裏煮餃子，有理說不出的感覺，正當大家以為辯論結束的時候，理查德看著老師說出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；“我恨美國！（I hate USA.)” 這下輪到老師張口結舌了，只見老師的嘴張了又合，合了又張，終於沒有繼續討論下去，我只記得餘下的時間課堂頗為沉悶，老師的情緒似乎也不高。

後來，在理查德身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，讓我印象很深。班上的台灣小姑娘叫艾瑪，年齡很小，不到十八歲，剛隨父母移民到加拿大，申請完了大學，只等來年開學就要去大學讀書了。小姑娘很可愛，再加上軟糯的台灣國語，大家都很喜歡她。一次，班裏換了新老師（LINC班老師工資不高，換人是經常的事），新老師自我介紹以後，讓同學們也自我介紹一下，那時候大家的英語水平普遍不高，基本上都是我叫某某，我來自中國等等。這樣千篇一律的重複下去，直到那個羅馬尼亞姑娘站起來笑著說:“我叫安娜，我不是來自中國，我來自羅馬尼亞。”緊接著是艾瑪，她學著安娜的口氣笑著說:“我叫艾瑪，我也不是來自中國，我來自台灣。”這時，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:“台灣也是中國的一部分。”說話的正是理查德，班級裏又是一靜，理查德又慢慢地重複了一遍:“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。”艾瑪可能感到了失言，瞬間羞紅了臉，連吐了好幾次舌頭，訕訕地坐下，半天都沒有再說話。說實話，我當時覺得理查德有些過於認真了，但也為他的敏銳讚賞，他要是不說，我是一點兒都沒反應過來。
LINC班的同學就好比浮萍，隨緣聚散，由於是剛來，都充滿了不確定性，不斷地有同學或去工作，或去上學，很快就各奔東西了。理查德如願地和女朋友一起申請到了美國的Master，據說還有獎學金，雙雙赴美讀書，臨行前大家還開玩笑說他們這是深入敵後。

多年後，我準備賣掉現有的物業換一個學區房，一天回家，看到看到桌上地產經紀留的名片，赫然發現裏面有一張是我當年LINC班的同學，我懷著驚喜給他打了個電話，約了個飯。席間聊聊各自這些年的生活，當然也聊到了當年的同學，他那時總是和理查德坐在一張桌上，關係很好，我問起理查德的近況，他說理查德和女友畢業後就留在了美國工作，結婚生子，並給我看了理查德一家的照片，房子，車子，孩子還有狗，很是祥和。我腦海裏不由響起了他那句擲地有聲的話:“我恨美國！”不知道他幸福之餘，會不會多少有些到底意難平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