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同的捍衛教士 — 林挺生 /游常山

arco · 發表於 2024-12-12 05:57: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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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游常山

唯一的運動是走路，僅有的消遣是收看日本NHK深度報導長片。
面對小股東激烈的攻訐，「我是中華民國任期最長的董事長，當了五十二年，我很有耐性，你們盡量講好了」，是他一貫的回答。
優游於企業家和教育家角色之間，林挺生如何以其獨特理念治理他的「大同王國」？

清晨八點，朝陽燦爛，將遍地綠意的大同工學院，染成一派溫煦的氛圍，鳥聲啁啾，大同公司董事長林挺生從校園內的自宅，第一位準時走進教室，等候他的好友，前美國在台協會官員劉博士（Pardee Lowe，華裔美籍）來教授英文。暑假，所有大同工學院九系六所的主任，以及各廠處長一級主管，分成兩班，每星期三天，必須和七十五歲的林挺生一起進修英文。

　植滿大樹的校園，堪稱台北市綠樹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。不過新公園那般大小，卻是品種繁多，草本、木本植物俱有，名花與野草齊生，譬如園有靈芝、櫻花、銀杏等或是名貴、或是市區少見的植物。這不僅是他耕耘五十一年的教育殿堂，更是他私人的企業王國。

　在這個王國，半世紀以來，大同集團的文化，其實就是林挺生個人性格的展現。

林挺生的領導風格，是以教育家的精神，以服務大我的「工業報國」理念為經，以個人修身養性的「正誠勤儉」做緯，編織成強烈鮮明的大同企業文化。

　強烈鮮明的企業文化，使大同不僅早在四十五年前，便以第一部國產家電寫下台灣企業發展史的光榮，更能在近半世紀來，凝聚員工的向心力並維繫產業競爭力，使大同始終能躋身前十大製造業。

少年豪氣
　上午十點，大同業務處副處長蕭義雄檢查過校園打掃乾淨後，來到第一棟木造教室改建的校史館。蕭義帷熟練的複述大同的歷史，館內林艇生父親林尚志的遺物，保留完整。古老的照片、恍如時光隧道，透露了林挺生少年時期的豪氣和天真。

　民國三十五年，二次大戰後的台灣，鐵路車廂均遭炸壞，林挺生主持的大同製鋼公司，承包修復五七七輛火車車廂，完工後，大同也因投資固定設備過多，又無後續的業務而瀕臨倒閉。林尚志賣掉台北市若干土地，為兒子還債、也因此教給他寶貴的一課：經營企業必須要先會理財。「一元之節省乃創業之原動力，」蕭義雄順口說出林挺生的名言。這是大同日後制定「正誠勤儉」為廠訓的主因。

　日正當中，豔陽高照，、林蔭深深，林挺生結束上午的行程後，走回他那棟歷史悠久的大樹旁的家。他只用三個校工打掃校園，落葉全部歸根當肥料。濃濃的草木氣味，有森林的感覺。

　林挺生總是以身作則，實踐自己楬櫫「正誠勤儉」的校訓兼廠訓。唯一的運動是走路，僅有的消遣是十二點午餐後，看一小時的日本NHK深度報導長片。

　他不喜歡高爾夫球，認為是浪費生命「搞功夫」的運動，每天他以走動式管理，走遍大同廠區、校園，自認運動量已不遜於高爾夫球的十八洞。

　林挺生對教育工作極為狂熱，民國三十一年台大化工系畢業後，原立志從事教職。因其父林尚志設立大同工職，使他能夠企業和教育兩事業兼得。但他教育家的心態不改，半世紀以來，他對大同員工灌輸的信念就是，「大同同仁深信克服貧窮、造福社會是我們工業人的使命。」有人問他，現在台灣已經不貧窮了，這條信念要不要改？他卻堅持保留，理由是——因為台灣人的心還很貧窮。

　每星期三天共六小時，對大同員工、工學院學生的授課，更是他列為第一優先的工作。好為人師的他，「可以下午三點下飛機，五點就上講台授課，」在大同二十二年的機械系教授李基楨說。

好為人師
　每個星期的週一、二、三等三大，是他親自為幹部和學生上課的日子，他風雨無阻，遇國定假日還要補課。逢星期一則是在職進修，一千位大同課長級以上的幹部、跟著林挺生展讀古今中外的聖賢書：從最早期儒家的論語、孟子、英國經濟學經典國富論，到最近的熱門管理學名著，波特的競爭理論、韓默的改造企業，都是他的教材。為加強效果，節省時間，一次可以上六本書。「其實是大家一起陪他念書，」一位高階幹部說。

　好學不倦之外，林挺生的領導風格，其實是建立在極堅強的自我意志的貫徹——堅信他的意志力可以戰勝一切不合理。林挺生的固執，表現在鉅細靡遺的大同日常管理。

　例如他掌控經營權和所有權，避免理念不同的大股東，干涉他的決策。六月二十八日在股東大會上，面對激烈的攻訐，他以不變應萬變的沈著語氣，回答抗議不休的小股東：「我是中華民國任期最長的董事長，當了五十二年，我很有耐心，你們儘量講好了。」

　他奉行勤儉古訓，對金錢支出，特別節省、保守，超過十萬台幣的支出，都由他親自批准。

　大同為節省管銷費用，數十年的設備，只要可以用，也不更換，自己生產的老式電扇常代替冷氣，即使有冷氣，也一律規定到二十八度才能開動，總務人員隨時抽查。

　錙銖必較背後的心態，是「我們要對十二萬名股東，近三萬名員工負責，有錢也不能亂花，」林挺生的長媳郭文艷說。她在公眾場合極為寡言、冷靜，以身兼董事長特別助理之職，掌管大同的財務。

　林挺生的節儉，幾乎是表現在日常的食衣住行育樂。大同公司宴客，一律在自己的設工大樓七樓。今年六月，他宴請結交二十八年的好友，日本工業設計師豐口協，就找外膾送菜到設工大樓，每個人預算最高額，也不過三百六十元。他三十年如一日開的裕隆勝利兩千，因為停產，近日改開豐田台灣裝配的可樂娜，售價不超過六十萬元。

　但他對心愛的教育工作，絕不吝嗇。大同工學院的師生比一直維持一比七，過去是台灣所有私立大學中最低的。教授一律專任，每天上班八小時，等候學生登門請益。

　他更一直把大同定位為「工業之家」，還無時無刻不心懷「當家」的責任感。

當家責任
　例如，他極重視員工的家庭生活是否安定。板橋廠經理黃成康指著公布欄上，公告員工可將幼兒送往大同總公司附近一家私立托兒所的公文。這是員工福委會主辦的，但林挺生簽名後，並親自批示，「觀察記錄，隨時報告，」他深怕不合格的托兒所傷害員工的小孩。

　由於記性佳，又有強烈的道德感和責任感，使他不覺對員工流露出大家長的威權心態。他立志要將企業、永續經營，因此照顧員工衣食無虞後，相對的也設計若干人事制度，要求員工終身奉獻。

　例如，大同的員工不必自己拿錢出來買股票，而是公司以每年分紅的股利，直接扣抵，配發股票。公司並額外補貼三○％，一千元可以拿到市價值一千三百元的股票，但除非員工離職或退休，否則不能拿到公開市場去變賣。

　由於強調終身奉獻、大同的管理，凡事講求倫理道德，重視長期承諾，日式企業的終身雇用制，雖未公開宣布，但一位電子總廠的基層主管證實，他在大同二十年，「只要你不違反正誠勤儉，不拿回扣，大同從沒有主動解雇員工。」

　大同機械系教授李基楨更指出，這兩年製造業起伏很大，不少人離開大同，在其他企業待得不愉快，竟又寫信給林挺生、請他安排回大同工作。「有人已畢業十年，院長收到信，還批公文指示，請他在校的導師和訓導虞會簽意見，」如果品德無問題，往往可以接納這位老校友。

　林挺生充滿人情味的做法，使大同的人事制度不免類似日式企業的「年功序列制」（按年資敘薪）。他寧可以高昂的人事成本，培養出勞雇雙方的互信關係，認為這樣才留得住人才，且高層主管人事相對穩定，教育訓練成本因此可以降低。

　不過林挺生馭下雖不嚴厲，卻強調大同這工業之家是「救急不救窮」。大同的員工互助會，近四十年前就開辦類似現在的眷屬醫療保險，「員工親人生病，到安全衛生課開單，去馬偕醫院看病，完全免費，」一位資深員工說。但員工若非有急用，也很難像一般民間企業，有許多金錢的獎賞誘因。事實上，林挺生一直也把大同員工定位為「民務員」（相對於公家機構的公務員），要求他們「為人謀而忠」。

　但一味以道德訴求要求員工，也引起內部反彈情緒。一位幹部就說，林挺生的個性「太專橫」。

事上磨鍊
　六月十六日下午，大同富士通二十週年慶會場。外勤機要秘書胡明德匆忙跟在林挺生身後，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、在擁擠的會場，竟然差點跟不上七十五歲健步如飛的老人。原來日本交流協會所長梁井新一要告辭，林挺生親自趕赴電梯旁、鞠躬送客。林挺生又一次對胡明德示範待人接物的禮節。他喜歡以「事上磨」﹂來找未來將才。像曾任他的機要秘書二十個月的陳振猛，不當秘書後，就外放到塑膠中心當經理。他身邊經常是一位剛拿到大同碩士的青年當機要，若是可用之才，二年後外放，就是經理。因此，大同重用新人打第一線業務戰，老人調往幕僚，或安插到二十個關係企業。

　林挺生重視青年。一位校友出身、在大同已二十年的教授就坦承，「一位大企業家，親自授課，對一位剛進大學校園的高中畢業生，是多大的榮幸！」他說，當年大同採小班制，全校不過五百多人，他們班上有人就以第二志願進大同（第一志願是台大），而林挺生也將大同、自比是美國享盛名的加州理工學院。

　早期他因崇拜國富論作者亞當斯密，愛屋及烏，連英國一流大學的師生共進晚餐，溝通談心的制度，也一併引進大同。「到現在，我還是很肯定大同的教育方式，」巨大機械董事長特別助理許立忠，雖因家庭因素遷回台中工作，卻非常懷念，在大同化工系四年，大同關係企業五年，共九年的經驗。

　夕陽西下，大台北上班族蜂擁歸巢，使得中山北路人車雜遝，來到德惠街口卻今人神清氣爽。這裹是林蔭處處的大同工學院，綠意盎然，植滿了古老的大樹，最近為了紀念大同創辦人林尚志百年誕辰，儉樸的林挺生仿效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，設計出和維吉尼亞大學一樣的尚志教育紀念館，酷愛樹木的他，為了移走二棵印度紫檀花了十九萬元，七十棵大樹移植平均一棵一萬台幣。

　一位大同畢業的校友指出，林挺生的價值觀一向與眾不同。在二十幾年前，就在課堂上嚴厲批評國內部份財團是「社會寄生蟲，不像我們大同是一個電鍋、一台冰箱做出來，對國家真正有貢獻。」

　以營建業起家的大同（林挺生的父親林尚志，是營造商，興建過六百餘棟建築，包括現在的行政院大樓），在近年來財團炒作土地、房地產的風氣盛行下，卻從不兼營房地產買賣。事實上，大同的土地共有一百四十五萬三千平方公尺，但大同的關係企業大同林業營造公司，卻只對企業集團內部營業，多半只為大同蓋廠房、校舍。

少說多做
　這樣企業文化下，使得大同的經營主力大將，同質性極高，幾乎都是服膺林挺生意識型態、極端保守、節儉，不敢針對大同政策發言，並強調必須少說多做。

　暮色罩上中山北路，林挺生一百六十公分、著深色西裝的身影，走過蓊翁鬱鬱的樹叢。夜晚七點，華燈初上。每週五天例行性的會議，總是從五點開始，在這時候結束。機要秘書為他整理好一大落待批的公文，晚餐後，則是他另一段四小時以上的工作時間。

　步入古稀之年後，林挺生開始從東方的佛教哲學，體會到另一層次的生命意義。伴著夜晚樹叢的蟲鳴，有時他會打坐養神。

　「做一位奉獻犧牲的經營者，本質為一禪者，必先善導眾生，」近年來，類似禪宗頓悟的文字，開始出現在他的經營學講座的講義。佛教經典的心經全文、法華經部份章節，也印刷出版，在一千位幹部中流傳。由中年時期以純粹的儒家自許，到目前儒佛二家並稱，看得出他到晚年，逐漸達觀、恬淡的人生觀。

　禪修是林挺生近年來繼「國富論」後，最熱中的修身學問。四年前，他派業務處副處長蕭義雄和經營系教授范添盛赴日本京都，在金龍寺出家四天，學會日本佛教的禪坐的一切軟硬體。回國後，德惠街的學生活動中心二樓，也出現一座禪堂，一年到頭，都有大同的各級幹部到此，跟者范添盛學打坐。

　其實，林挺生除了喜歡把自己新學的學問，灌輸給員工外，本質上，「他是農家教育的信徒，」曾旅日十二年的大同機械系教授賴光哲觀察，大同的正誠勤儉、晴耕雨讀，就是耕讀之家的庭訓。

　由於價值觀相同，林挺生和已故的日本東芝公司總經理土光敏夫成為好友。土光的母親曾在日本興辦一所女子學校，校訓也是農家教育的晴耕雨讀。

　六月十二日，大同工學院畢業典禮。林挺生親自為七百餘位畢業生頒發畢業證書，也總共說了七百一十一句的「恭喜，請繼續努力。」就像他力行一輩子的正誠勤儉、晴耕雨讀，只要在大同一天，他就堅持每一天都要勞動不輟。

<原文刊載於天下雜誌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