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不久就聽說君山中風,回國打電話給他,電話裡他聲調如常,可惜幾次約好見面都錯過了。這次到新竹,打定主意要找到他。君山風采依舊,但是行動不便。他說中風時手腳都還能動彈,替他看的急診室值班小醫師因此不以為意,讓他在急診室躺了一天,結果造成後遺症。君山慢慢講來,並未責備台大醫院疏忽大意,這是他樂觀的天性。還送我兩本書,一本是他寫的,一本是曾麗華寫的。當晚回交大招待所,我就迫不及待把兩本書都讀完了。讀後的心情,真只能用「掩卷三嘆」來形容。
花生米和豆干可以一齊嚼,兩本書說一齊讀,總得有個先後。我的看法,《浮生三記》可以先讀一兩篇,然後讀《旅途冰涼》,夾雜著讀,味道就出來了。曾麗華的書有亞弦的長序,畢竟是詩人,語多婉約,但是引用的句子的確是經過精挑細選的。兩個絕頂聰明人在人生的後半段旅途裡原可以相濡以沫,卻落得旅途冰涼,真是人生最大的無奈和悲哀。但仔細閱讀,又似乎明白這無奈和悲哀原是無法避免的,這是命運?還是人的本性?《浮生三記》的強顏歡笑配合《旅途冰涼》的深沈絕望,精準傳遞了這種無奈和悲哀,倒使這兩本書合在一起成為我今年讀到最動人的散文合集。
君山在序文裡解釋說原本想把兩人的文章合為一集,後來發現兩人格調太不一樣,怕會互斥,因此決定分開,各出各的。這個決定,反而導致兩本書之間內容和形容式的高度配合,兩本書因而成為絕配。《旅途冰涼》的主題文章引用書中的句子:「銀器與細瓷相擊,歐洲擺設與日式寧靜,好像正確的音符錯誤的樂器。」一方面形容這兩本書的關係十分貼切,另一方面論閱讀效果倒恰巧相反,其實是正確的組合。這也許是無心插柳,也許並不盡然。
亞弦用生命美學來界定《旅途冰涼》。的確,深沉悲哀的後面另有一種美感。以下的一段佳句,委實可圈可點:「兩人都有傷口,但,沒有兩個傷口是相同的。兩人,相知的如此之多,又如此之少,可回顧的也比可前瞻的多。此後是夫自夫,妻自妻,兩傷多於雙美?」這使人想起托爾斯泰的名言﹕「快樂的家庭都很相像﹐不快樂的家庭卻沒有兩個是相同的。」
「此後是夫自夫,妻自妻,兩傷多於雙美」,從來沒有讀過這樣的句子,但它說的是有關不少現代人婚姻的實話,虧得作者有勇氣寫出來。不是為朋友的書做廣告,這兩本書應該和大家分享。
【原載於 2001/7/8 中國時報〈人間副刊〉「快活林」專欄】